明天是癸卯年立冬。农历九月二十五。

这一天也是我祖母诞辰九十九年的生日。按中国传统的说法，明天其实就是她百岁的生日了。

其实在她刚离世往生的时候，我就想写一篇追忆她的文字，但那时候感觉从小到大她和我说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字，每一声呼唤都在我的耳畔回响，竟一时不知从何落笔。

转眼蹉跎，又已经八年有余。

祖母生于民国初年的乱局中的胶东半岛，人生历经直奉军阀混战，刘珍年韩复榘火并，日本入侵山东占领青岛，抗日敌后战争，青岛光复，解放战争以及解放后的各种运动和灾害一直到改革开放至2015年。她的一生几乎就是一部中国百年史。

她给我讲述的她亲见亲历的直奉混战、刘韩大战、日本侵华、敌后抗日、解放战争都是我在任何史料中查不到的真实民间口述资料。

她给我讲述的莱阳、青岛的民间仙狐鬼怪传说，都是影响我一生的魔幻现实主义。

然而这并不是我今天要追忆的内容。

我想写的一些碎片，反而是她身体力行教育我的一些画面。

记得我小学的时候，有次和奶奶外出，我拿着书和报纸。当时没有地方坐的时候，都是把书和报纸垫在石头台阶或地面席地而坐的。我就给奶奶报纸让她坐下休息。她说她不坐。我便垫着书和报纸坐下了，她也没有说我什么。后来很多年，我发现她从不垫书本坐在地上。我问她为什么，她说汉字是很有能量的人创造的，他们传下来的字，我坐在上面不恭敬。

对汉字的敬畏之心，让她一生没有坐过印文字的纸，没有用印文字的纸擦过不干净的地方。但她并没有用这个道德感去要求任何人。

我小时候放学在街上和邻居小孩玩耍，跑到后巷发现有辆卖朝鲜凉拌菜的小推车，没有人看着。几个小孩淘气，就一人偷一块咸菜吃然后跑开。结果这个卖咸菜的人认识我奶奶，就去告诉我奶奶我带着小孩偷人家咸菜。我奶奶赶紧给人道歉并说要付钱，人家要没要我就不知道了。我回来后奶奶就问我是不是偷人家卖的咸菜吃了。我也没敢抵赖，本以为是要挨揍了。结果奶奶只是说，别人的东西就是自己快饿死了也只能买或者等人家给才拿。

她说在1960年饥荒的时候，家里还有老人，都没东西吃，她曾经晚上到一些货仓附近溜达，捡过人家运货丢失的一块肉，然后大病一场几乎死了。“人家的东西再好，咱们也不贪。贪的东西再好，终究会是祸患。”

其实我小时候家里经济并不好，我喜欢看书却没有零花钱去买，所以就蹭书蹭报，比如每天去报摊看看标题就不用买报纸了，有空去书店看几个小时就不用买书了。经过这次事件之后，我就不再干这些占便宜的小事情了。

现在回想起来，我年轻时候脾气也不好，人家说我哪里不好我就很生气，而且故意不改，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。但奶奶从来不说我，都是自责，我犯了错她都会说她没有教育好我，都是她把我惯坏了等等。我一听这个就很难过，拼了命也要做个让她满意的好孩子。

如果不是她，我的人生可能会走很多错路和弯路；如果不是她说她算过命可能不长寿，我也不会那么早学习养生修行的法门，想想初心，我学这些还是希望她能够长寿一些。

可能她只是千百万个善良平凡普通的中国人之一，但对于我来说她就像指引着我前进的灯塔，让我在纷纷扰扰的世间不至于被欲望和情绪迷惑了本心。

有的人死了，她还活着；有的人活着，他已经死了。奶奶去世八年了，却从未有一天离开过我！

我尽这一生做过的所有可能有的一点点善业，都是你教导我的；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，都是我替你看的风景！


 

上图：奶奶安葬当天的天空